赵瑗默默地想着，种十三口中的“相公”，应当不是妻子对丈夫的爱称，而是西军的最高统帅，如今已经忽然长逝的种师道。

李邦彦这家伙的确应当千刀万剐，但现今最大的问题是，他们应当怎么度过黄河往？

黄河上的浮桥，已经被人一把火烧断了。

“该逝世。”

种十三咒骂一声，从黄河边一艘船的残骸上，拆卸了两块木板，丢了一块给赵瑗，“绑在手上，我们过河。”

他说着，寻衅地看了赵瑗一眼。似乎只要赵瑗说一个“不”字，他立即丢下她就走。

赵瑗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破木板，无奈地耸了耸肩：

“已经赌过一次命了，再赌一次又何妨？”

事实证实，赵瑗命硬得很。

她竟然真的只凭一块浮木，凭着前世带来的、并不娴熟的游泳姿势，慢悠悠地漂过了黄河。等到她真正站在黄河南岸时，已经吐得七荤八素，连胆汁都吐出来了。

白浪滔天，洪流肆虐，稍不警惕就会被卷进暗涡里，再也爬不起来。但她竟然……捱过来了。

“大难不逝世。”她喃喃自语。

“走吧。”种十三已经有些不耐心。

“请等一等。”赵瑗低头看着自己的手，又看看黄河中那张苍白的脸，慢慢地跪了下来。

撮土为香，天地为炉。

第一跪，跪柔福帝姬，盘踞了旁人的身材总会有些过意不往，固然柔福已然自尽身亡。

第二跪，跪前世的父亲母亲，默默祈祷妹妹能够照顾好他们，别再为自己这个出了车祸的倒霉蛋伤心。

第三跪，跪滔滔黄河，跪脚下黄土，跪宋室万里山河如画。

自本日起，她便是柔福，一个刚刚逃出刘家寺、横渡黄河的亡国帝姬。

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，抢了我的给我送回来，杀了我的——给我偿命。

赵瑗慢慢站了起来，转身看着种十三，脸色分外安静。

“我们还是离开吧。”

“你说什么？”种十三认为自己听错了。

“我说，我们离开。”赵瑗一字一字地说道，“你是军将，而我是个逃婢。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，我只会成为你的累赘。我不爱好欠别人什么，你带我渡河，救我生命，我心下感谢。但现在，抛弃我，你自己回到西军往复命，才是一等一的要事。”

种十三脸上渐渐浮现了一丝红晕：“你怎么知道我要回往复命？”

赵瑗指了指黄河岸边的大旗，低声说道：“不准渡河。”她停了停，又说道，“能够违背枢密院签文、又是种家子弟的，唯有一个身份：细作。”

种十三断然否定：“不，我是斥候。”斥候，是宋军中刺探敌情的前哨。

“好，斥候。”赵瑗点点头，不再和他做无谓的争辩，“你回西军罢，我往一趟汴梁。”

“可刚才……”

“我会亲身往见康王的，但不是现在。”

种十三无可奈何地说了声好。

东都汴梁，灞桥折柳，冠盖满京华。

不过，那都已经是过往的事情了。

赵瑗拄着木棍，披散着头发，一步步走在汴梁的街道上。东风凄哀凉凉地吹着，卷起漫天的桃花瓣，一路上门窗洞开，十室九空……

她一步步地走着，慢慢适应了这双小脚，又将裹脚的布帛松开了一些；再走两步，再松开一些……柔福缠足的日子已经很长了，这双脚要恢复原样，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。

赵瑗在皇宫前停下了脚步。

金人撤兵前，在汴梁立了一个小王庭，国号“大楚”。

而这位“大楚天子”即位之前，连官位带姓名，叫做——河北路割地使，张邦昌。

宋朝宫梁上的白蚁，还是太多了啊……

要不要一只只地捉出来，碾逝世呢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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